期末考试的日期,像用铆钉死死铆在墙上的挂历,就在那里,不偏不倚。还有七天。李朗这学期就指着《电磁学》翻身了,前面几门考得马马虎虎,这门要是砸了,奖学金泡汤不说,可能还得面对辅导员的约谈。
他给自己打气。不就是麦克斯韦方程组吗?不就是电磁感应那点事儿吗?课本是新的,习题集是白的,时间挤一挤,总归是有的。他甚至还去图书馆借了两本厚厚的参考书,砖头一样摞在书桌一角,营造出一种堡垒般的虚假的安全感。
第一天,他干劲十足。从第一章“真空中的静电场”开始。库仑定律,电场强度,高斯定理。公式是熟悉的,推导过程看起来也条理清晰。他用荧光笔划下重点,在笔记本上工整地抄下关键公式,旁边还配了示意图,一个点电荷,几条辐射状的电场线。一切正常,甚至有点过于顺利。他喝了口水,觉得电磁学似乎也没传说中那么狰狞。
第二天,他打算攻克静电场中的导体和电介质。情况开始有些微妙的变化。书上的字还是那些字,但进入大脑的过程变得有些滞涩。像隔着毛玻璃看东西,轮廓模糊,细节不清。他读一段关于静电平衡条件下导体内部场强为零的论述,需要反复看两三遍,才能勉强抓住它在说什么。这感觉不像是理解,更像是强行把信息塞进脑子里。 他归咎于昨晚没睡好。
时间感也开始出现偏差。他计划学习两小时,感觉才坐下没多久,抬头看钟,一个半小时已经溜走了。而当他试图专注理解一个关于极化电荷的复杂模型时,每一分钟都像是在胶水里挣扎,漫长而粘稠。
第三天,“恒定磁场”这一章。毕奥-萨伐尔定律,安培环路定理。公式变得更长了,积分号像蜿蜒的蛇。他开始频繁地走神。笔掉在地上,他弯腰去捡,这个简单的动作会被无限拉长,他会注意到地板缝隙里积攒的灰尘,注意到桌腿上一小块剥落的漆皮。然后猛地惊醒,发现自己已经对着地面发了好几分钟的呆。
他有些烦躁,强迫自己回到书本上。但那些矢量符号,叉乘点乘,开始在他眼前跳舞,拒绝组合成有意义的物理图像。他开始无意识地转笔,在草稿纸上画毫无意义的圆圈和螺旋线。一种想要站起来离开书桌的冲动,像逐渐上涨的潮水,一次次冲击着他的意志力。他压制住了,但代价是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。
第四天,复习“电磁感应”。法拉第定律,楞次定律。这是重点,也是难点。恐惧感开始像细小的藤蔓,悄悄攀附上来。他看着前几天划下的重点,那些曾经似乎理解了的公式和概念,此刻变得异常陌生,仿佛从未见过。他试图做几道课后习题,手指握着笔,却迟迟落不下去。题干里的条件像是彼此孤立的信息碎片,无法在他脑海里建立起有效的逻辑连接。
他开始表演学习。身体坐在书桌前,书本摊开,眉头紧锁,一副刻苦钻研的样子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的思维是涣散的,像无法聚焦的镜头。他会突然拿起手机,漫无目的地滑动屏幕,哪怕没有任何新消息;他 会反复起身去接水,尽管杯子还是满的;他会仔细地修剪已经很短了的指甲。任何微不足道的事情,都比面对那些冰冷的公式和定律更有吸引力。
他意识到,问题不再是“不想学”,而是“学不进去”。某种无形的屏障,隔在了他和知识之间。
第五天,计划中是“麦克斯韦方程组”和“电磁波”。这是电磁学的顶峰, unifying everything。焦躁变成了恐慌,他看着计划表上大片刺眼的红色的未完成的标记,又看看窗外飞逝的天光,一种溺水般的无力感攫住了他。
他尝试换一种方式。他合上课本,试图凭记忆在白纸上推导麦克斯韦方程组。写下了高斯电场定律,还算顺利。接着是高斯磁场定律。然后……卡住了。安培环路定理的微分形式,那个带有位移电流项的公式,像被橡皮擦从他脑子里抹掉了一样,一片空白。他拼命回想,额头渗出冷汗,但脑海里只有嗡嗡的回响。
他开始怀疑自己。是不是智商有问题?是不是根本不适合学物理?自我否定的声音在内心喧嚣,放大着恐惧。
第六天,绝望笼罩了他。他坐在书桌前,整个人像被抽空了。书本就在眼前,但他连翻开的力气都没有了。光是看到封面上“电磁学”三个字,胃里就一阵翻搅。他强迫自己拿起笔,手却在微微发抖。他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个公式,字迹歪斜,像垂死者的遗书。
然后,他发现自己甚至在抗拒“理解”这个行为本身。大脑像是启动了某种保护机制,拒绝接收、处理任何与电磁学相关的信息。试图集中精神,只会带来更强烈的眩晕和恶心。那不再是一种心理上的抵触,而更像是一种生理性的本能的排斥。
他第一次清晰地想到了“放弃”。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堕落的诱惑力。只要承认失败,就可以从这无休止的看不到希望的折磨中解脱出来。他几乎要屈服了。
晚上,他做了一个混乱的梦。没有妖魔鬼怪,只有无数扭曲的数学符号和断裂的电路图在黑暗中漂浮、旋转,发出无声的尖啸。
第七天,考试日。凌晨四点,他就醒了,或者说,根本就没怎么睡着。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。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书桌前,没有开灯。晨曦微露,给房间里的物体蒙上一层灰蓝色的冷光。那几本电磁学的书静静地躺在那里,像几座沉默的墓碑。
他伸出手,指尖拂过冰凉的封面,那里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。
他按时走进了考场。教室里很安静,只能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。试卷发下来,白得刺眼。他深吸一口气,看向第一道题,是关于计算一个带电球壳的电场分布。
他认得每一个字,每一个符号。库仑定律,高斯定理。他都知道,他本该会做的。
但是,他的大脑拒绝工作。
像一台死机的电脑,屏幕上只有一片冰冷的蓝色。指令无法输入,何谈程序运行。他看着题目,目光空洞。那些公式和概念,曾经或多或少进入过他脑子里的东西,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留下一片空白,一片彻底的、绝对的、令人窒息的空白。
他拿起笔,笔尖悬在答题纸上空,微微颤抖。他试图写下点什么,哪怕只是一个公式。但手指僵硬,无法移动分毫。那个连接思维和行动的通道,被某种东西彻底阻断了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周围的同学都在奋笔疾书,他像一尊雕塑,凝固在自己的座位上。他能感觉到监考老师偶尔投来的带着疑惑的目光,但他无法做出任何反应。
恐惧达到了顶点。他的身体在这里,他的意识(至少一部分)也在这里,但他失去了最根本的能力——运用知识解决问题的能力。他成了一个被困在自己躯壳里的旁观者,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,看着试卷空白,看着失败成为定局,却无能为力。
这种恐惧是抽象的,内源的,无法向任何人言说。就算他说“我复习不进去”,别人也只会理解为“你不努力”或“你太紧张”。没有人会相信,有一种状态,能如此彻底地从内部瓦解一个人的功能。
交卷的铃声响起时,他面前的答题纸,依旧是一片刺眼的空白。他木然地站起身,随着人流走出教室。
阳光很好,同学们在讨论着题目,声音嘈杂而遥远。他走在人群中,却感觉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隔音的罩子里。
他失败了,一败涂地。但比失败更可怕的,是他在过去七天里,亲身经历并证实了某种东西的存在。那并非鬼怪,也非诅咒,而是潜伏在每个人意识深处,在某些特定条件下会被激活的一种能让你“功能报废”的无法名状的瘫痪状态。
它没有名字,无法描述,无法对抗。
你只知道,当它来临时,你就不再是你了。你只是一个,复习不完的,空壳。